说实话,岑桉还真挺好奇的。可惜岑殊好像没打算让他知道,脸色立刻就变了,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最后狠狠剜了他一眼,转身就走。他站在原地,听着噼里啪啦的烟花声,慢慢抽完了这支烟。半夜岑桉还是被尿给憋醒了。他困得睁不开眼,起身趿拉个拖鞋去了厕所。自从上大学之后他就很少回家了,但老房子到底还是住了十几年,他轻车熟路地摸黑去厕所解决完人生大事,也很顺利地摸黑爬到了床上。就是迷迷糊糊中,他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给往外推了一下。于是他抱着那东西的手用了点力,鼻尖抵着它含糊不清地说:“别动……”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,那玩意儿应该是没再动弹,因为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。……岑殊在黑暗里瞪着眼,简直恨不得弄死身上的人。他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,一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吗?岑殊攥紧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,抬手就要把人给掀开,可心底有一个声音问他,你舍得吗?那声音渐渐变成一张具象化的脸,指尖搭在床边夹了根烟,笑得轻佻又散漫。他闭了闭眼,松开手,讽刺地笑了一声。岑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。他以为这个暌违已久的拥抱会让他激动得彻夜难眠,可当他的胸膛里再次充斥着这股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气息时,却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。岑殊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,久违地做了个梦。没梦见跟他哥上床,也没梦见他哥跟他关系最好的那几年,反而梦到了他哥揍他。可能他哥都不记得了,他还真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揍过他,因为他不小心摔断了他哥的贝斯,他哥就一脚把他踹下楼,摔断了鼻梁。那时他才十岁,他哥十四,上初三,迷上了跟同学搞乐团,对那把贝斯宝贝得不行。当晚岑殊就进急诊了,他哥被爹妈罚跪了一整晚,一句话没说,等他出院又把他给揍了一顿。效果立竿见影,从此岑殊再也不敢踏入他哥房间一步。但他那会儿年纪小啊,记吃不记打,又或者小孩儿天生就爱和比他大的人玩儿,只要他哥给他个好脸色,他就屁颠颠地往上凑。后来岑殊长大了,也有了几个叫他哥哥的表弟表妹,但他向来不爱跟他们玩儿,他嫌他们烦。岑桉也嫌他烦。“哥…”岑殊皱着眉,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闷哼,像是做了噩梦,却无法醒来。梦境总是模糊不清的,带着一层雾蒙蒙的滤镜,就像人们总是下意识美化过去的回忆。岑桉有很多朋友,每个周末都会来找他,他们都管他叫哥。所以他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家,这天岑殊起了个大早,坐在饭桌上看见岑桉慢悠悠地晃过来,头发还有点儿乱,从桌上抓了个打火机就往外走。他的朋友正在院子里等他,从窗户里能看到几个。岑殊马上蹦起来,胡乱擦了两下嘴就小跑着跟了上去,伸手也只能抓着岑桉的衣服下摆:“哥你去哪儿啊,我也想跟你一起……”“诶——你等等,”一个染了一头红毛的人伸手拦他,把岑殊往里一推,任他怎么拍门都无动于衷,还把钥匙插进锁芯里反锁了两圈,“我们可不想跟你这种小屁孩儿一起玩,你还是乖乖在家写作业吧!”岑殊急得汗都出来了,聚在鼻尖上。他拍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再搭理他,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话,伴随着离去的脚步声,岑殊又连忙趴在窗户上,用力拍了好几下玻璃窗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,“哥!哥你带上我吧!我想跟你在一块儿,我保证会听你的话,再也不会不经过你的允许就碰你东西了,哥——”窗户被他拍得震天响,岑殊太想出去了,一只手撑着窗台上半身努力往外探,另一只手抓着锈迹斑斑的防护栏,又喊了好几声哥,岑桉终于在那群人的打趣声中回头看了他一眼。“哥!”岑殊立刻往前凑了一下,有些婴儿肥的脸紧贴着防护栏,一下子就被挤变了形,他浑然不觉,激动得满脸通红,又黑又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岑桉。可岑桉叼着烟,冷漠的视线如有实质,穿过茫茫白雾,像把刀一样笔直插进他眼里。直到他们离开很久,岑殊脸上都还残留着僵硬又难堪的笑容。原来,他始终都没有忘记岑桉面无表情的脸。**“哥!”岑殊猛然惊醒。他满头大汗,心跳得很快,耳边甚至出现了阵阵尖锐的蜂鸣。又来了……岑殊痛苦地紧闭双眼,这已经是他这一年来数不清第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。渐渐的,这阵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有所缓解,岑殊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了,也逐渐听到另一个不与他同频的呼吸声,缓慢而富有某种莫名的节奏。岑殊被同化了,情绪慢慢稳定下来。他的手动了动,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,脸也顺势埋进他哥的颈窝里,有些茫然地想,后来,他是怎么和他哥关系变得那么好了……**“我再也不要跟他好了!”岑殊顶着满脸防护栏压出来的红印,在一个崭新的作业本上写下这句话,想了想,又把“他”字污成一团墨疙瘩,在上面一笔一划重新写下“岑桉”两个大字。然后他在最上面写了今天的日期,1998年5月27日,天气晴转多云,把封面“作业本”三个字改成了“日记本”,以此来扞卫岑殊决定从今天开始和岑桉划清界限的决心——他连哥都没叫了,竟然直呼岑桉的大名!结果岑殊还是怕被爸妈发现脸上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的痕迹,很早就睡了,也幸好第二天是周一本来就该早起,他们没发现任何异常。当岑殊不再主动找岑桉搭话,和他划清界限简直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,反正岑桉也不会跟他说话。岑桉本来话就少。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,岑殊又有些沮丧,他发现他和岑桉好像确实没什么好聊的,岑桉卷子上那些题他一道也看不懂,直到他把那把贝斯摔断的时候才知道那叫贝斯。某天晚上,岑殊睡不着,爬起来想上个厕所,看见爸妈坐在客厅里,脑袋凑在一起,小声嘀嘀咕咕什么“叛逆期”“要开明”之类的话,发现他之后,又若无其事地分开。林碧云本来还在担心大儿子,等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,小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。她和岑昱东偷偷观察了很久,最后达成一致认为这是一种良性转变——岑殊的成绩突飞猛进,已经稳定在全校前三。但他好像还是不满意,林碧云给他把切好的水果送进房间时,经常看见他在挑灯夜读。每到这时,林碧云就有些心疼,感觉对于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来说,这种变化有点过于早熟了,有时候,她也会想念以前那个吵吵闹闹上蹿下跳、经常给她惹出一堆麻烦让她头疼不已的岑殊。很快,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,不止是岑昱东,为了跑业务林碧云也经常会陪一些大客户在外面吃饭,只好请了个家政阿姨,平时打扫一下卫生,再给岑殊做好每天的晚饭就可以下班了。于是林碧云又有些庆幸,仔细想想,两个孩子在学习上都不用她操心。岑殊洗漱完,又坐在书桌上写卷子。这是他上周末自己在新华书店买的,其实学校布置的作业很少,就像今年刚上高一的岑桉也不用上晚自习。但他每晚还是要接近十一点才会回家,可能也就比爸妈早回来一会儿。岑殊边打哈欠边写题,眼泪一下子涌上来,差点让他看不清字。突然,他听到一阵散漫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,很好认。那人上了楼,趿拉个拖鞋从岑殊门前经过,然后“砰”地一声关上门。岑桉回来了。岑殊擦干净眼角的泪,拧上台灯,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。早上,一大家子人倒是通常都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,因为每个人都起得很早。这也是一天之中他们难得能有片刻交流的时候,爸妈通常会问岑桉,新学校环境好不好,新老师课讲的怎么样,新同学好不好相处。岑桉一一作答,绿化还行,化学老师讲课挺有意思,最后一个问题想了一下,说,没留意。他看起来没睡好,耷拉着眉眼,语气寡淡。岑殊盯着他低垂的睫毛,忍不住用力咬了口面包,心想,其实岑桉也不是话少,你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你。吃完早饭,岑殊就去上学了。今天是星期五,自从95年确定五天工作制后,学校都会在这天下午早点放学。高中也会早点放学,但岑桉不会早点回来,他已经快半年没和岑桉说过一句话了。岑殊抄了条近路回家,直到几步之遥的小巷出口被几个人刻意堵住,他才回过神,意识到有什么不对。他的同班同学,好像是叫许家杰的,带着几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,大声质问他:“岑殊,你为什么要拒绝婷婷的表白,为什么要惹她伤心!你知不知道她今天都为你哭了!”岑殊一愣:“……谁?”“你!”许家杰被他气得不轻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,他本来就长得人高马大的,这下看起来更像一头发怒的公牛,拳头攥得咯咯直响,“就是经常找你问题、喜欢扎俩麻花辫的周文婷!”“噢……”岑殊想起来了,不过周文婷什么时候跟他表白了?早上他在校门口遇到她,两个人就并行了一段路,当时她红着脸问他,喜欢什么样的女生。岑殊想了想跟她说,比我聪明的吧。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岑殊懒得跟许家杰说这么多,反问他:“不好吗?这样你才有机会吧。”说完就想绕过他赶紧回家看书,没想到许家杰彻底被他激怒,揪着他的衣领一拳砸了过来:“你个小白脸,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!”**“岑桉,一会儿吃完火锅你作业借我抄一下,”陈浩宇手里拎着袋食材,经过一个巷口时无意间往里一瞥,立刻瞪大眼睛拽了下岑桉,“诶等等、那不是你弟吗!”岑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。“你弟干啥了,让一群人围着他、哎我去,这小胖子下手挺狠啊,什么深仇大…诶你干啥去?”他还没反应过来,岑桉手里的口袋就到了他手里,而他只来得及看见岑桉高挑的背影——沉默瘦削,薄薄的校服盖住锋利的肩胛骨,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鹰。